第八章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意识到当初的错误,并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不断消化这个错误给我带来的苦果。因为直到我从总编的位置上退下的时候,我才发现,要做好一份工作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拥有正常的智商和足够的投入即可;而要做一位好母亲,比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都要困难得多。
夜了,搁笔吧,希望有空能和你当面谈谈。
远处又人在叫程松披,似乎是催他赶紧到候机厅,程松坡这回终于明白陆茗眉的意思,反手握住她,沉默半晌后回她一句:“等我回来。”
嗵……嗵……三鸣开业礼炮过后,趣市门口忽静下来许多,和先前的喧嚣有些不成比例。时经纬正欲开口,音响里忽又传墨震天响的网络歌曲。
陆茗眉转向时经纬,时经纬点点头,“我和娄律师建议老师再慎重考虑一下,老师……”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娄律师和时经纬的意思都很明显,明爱华身体每况愈下,大概己自觉时日无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愿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
人死如灯灭。就那么一眼望过去,陆茗眉觉得母亲的面容,仿佛比上一次见到时,苍老过十岁。
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一部分你已经知道,那就是程将军他亲自审理我的案子并最终发现我和他的家世渊源。程将军本人也十分颠覆我原来对他的认识,他曾经几次击溃缅甸政府军的进攻,但后来他发现许多其他国家也加入了对金三角地区的轰炸扫荡。程将军意识到金三角地区需要一个改变,他们不能永远依赖炮弹轰炸下的毒品贸易来维持生存,但是他缺少和外界变流的途径。
陆茗眉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在众人面前开启文件袋。里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陆茗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文件袋里不过一封信,一张照片。照片年代久远,仿佛是陆茗眉自己和程松坡穿越时空,回到十数年前的满星叠。
时经纬雾时清醒过来,他惊恐地瞪着面前的陌生女子,时经纬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和你爸爸的结合是很仓促的,当时我们都刚刚经历知识分子下乡,回到城里后经朋友介绍认识,三个月就结了婚。我们迅速结婚的主要原因,一是让父母安心,二是为分房子。这个理由对今天的你来说也许很可笑,但当时的社会坏境就是如此,我们分配工作的单位,已婚夫妻可以分到很小的一套两室一厅,而单身青年只能住宿舍。
尝到她眼泪咸涩滋味的那一刻,时经纬终于挫败地松开手,冷笑自嘲,“陆茗眉,你还真当我他妈地主恶霸呢?”
“这不是单方面撕毁停战协议吗?”
他知道,陆茗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时经纬不满道,“果然他妈的还是有枪是王道,那片地方儿百年都不关缅甸政府鸟事!”
心情烦闷的时候,时经纬的习惯是抽一张A4纸来乱写乱画,笔尖划过白纸沙沙的声音,总能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已经很多年不用纸稿了,只有碰到格外震动的故事,才想用手写,然后闻闻那种墨香,有格外的成就感。
在座的陆、明两家亲戚,连同时经纬在内,皆为娄律师这番话悍然不已。一旁陆茗眉的继父只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表示对娄律师的附和,陆茗眉不解地问,“娄律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茗眉越发不解,咬咬唇后问,“那……第三次呢?”
得到确证消息时已是翌日清晨,果敢地区的领导人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了程松披在国内唯一的合作伙伴,时经纬所在的报社。
今天,在这里,我想对阿茶你说,是的,我们之间曾经萌发过某种感情。我们的确曾度过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时至今日我仍不愿和任何人分享这段回忆。但我们同时部非常清楚彼此成长的环境和肩负的责任。
时经纬正敲着朋友的E-maili地址,刚刚点击发送,随口问道:“死人了?大规模小规模?”
她不问程松坡是否问起过她,明爱华也就更不会告诉她,程松坡是否提起过她。
陆茗眉接过来细阅,彼时明爱华名下尚有两套房产,十余万存款,遗嘱条款颇为简单,不过一剖两半,分赠陆茗眉与程松坡。
随……远处一鸣礼炮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堪臻的轨逮。
看到这样的新闻,时经纬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像团棉花似模恢雷约阂鲂┦裁矗米鲂┦裁础?
时经纬松下一口气,果敢从地理上也是掸邦的一部分,离程松坡原来居住的满星叠并不太远。金三角地区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武装势力,果敢亦是其中之一。在满星叠地区武装向缅甸投降前后,果敢地区也和缅甸政府签订和平协议,并承诺全面禁毒。
时经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赌什么;也许是和天赌,也许是和地赌,或是和这终究让他不甘心的命运赌。他恢复惯常那种被陆茗眉嘲笑为“不可一世”的自矜和傲气,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我不信苍天特别厚待程松坡,所以——除非你死,或者我死,”他也补充一句,“或者你和他结婚,否则,我跟你没完。”
没多久就有记者赶来,都被时经纬利用各种渠道的熟人朋友给请了回去。在各方心照不宣的静默下,明爱华的丧事居然处理得低调而顺遂。遗体送火葬场火化后,明爱华的律师也联系上陆茗眉,准备向亲朋好友们宣布明爱华的遗嘱。
明爱华已不在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失去了找陆茗眉的借口。原来明爱华总谢他,拿他当自己和陆茗眉之间的一条纽带,现在他方发觉,真正该言谢的人是他。是明爱华,给了他不断接近陆茗眉的理由。如今,这理由忽然就不存在了。
对近来的变故,时经纬自身是颇伤感的,明爱华于他而言,实在可称为知遇之恩。若不是明爱华一力要撮合他和陆茗眉,他也不会一脚踩进这泥潭而不可自拔。其实明爱华此次回来,还曾特意问过他对陆茗眉究竟是何心意——他知道明爱华是未死心的。
程松坡,只有程松坡,总是程松坡。
时经纬仓皇逃出自己的办公室,对,是逃,再多待一刻,他恐怕就要做出让自己痛悔终身的事来。
不多时陆茗眉被叫回来,接电话时声音冷冷的,大概早上实在太忙,她语音里稍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要紧事吗?我这里忙着呢。”
陆茗眉忽然焕发生机,双眼圆睁瞪着屏幕,生恐错过一星半点有关程松坡的消息。
拉开卧室的窗帘,天边已泛起鱼白,时经纬摇摇头,禁不住挖苦自已:注定你是个劳碌命。
陆茗眉又恢复所有的活力,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时经纬,你做记者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
这是妈妈很顽固的一点骄傲,很可惜的是,直到我提笔写的这一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剑拔餐张。
时经纬真要恨得牙痒痒,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处心积虑想要证明席思永在情感上的凄惨,不过是因为他的处境,惨甚于席思永。
程松坡的消息,时经纬也陆续关注,他原以为程松坡这回和缅甸政府将有一场持久战,没想到事情居然处理得十分顺遂。程松坡到缅甸第二日就受到缅甸一系列高官的接见,先前僵持不下的DNA测试也不做了。缅甸政府十分大方地承认了程松坡的身份,并表示满星叠地区早已在缅甸政府治理下回归正常秩序,故而对前武装力量高官的软禁也无更多实质性作用;答应归还程松坡父亲的骨灰,并释放一同软禁的张副官之子。
时经纬脑海里正进行着复杂的运算,逐一拆解程松坡将要面对的优势劣势,猜度今后的事态走向,陆茗眉却忽然一退,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脱。她揩揩脸上的眼泪,稍稍回复先前的活力,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谢谢,谢谢。”
看看表,凌晨两点,马路上依旧灯火通明,绚烂的都市夜生活,远末结束。
今天意外地失效了。
看到程松坡的名字,陆茗眉微感诧异,忙问娄律师,“那第二份呢?”
时经纬又恐陆茗眉在人前是强颜欢笑,便下班后悄悄尾随其后,为防陆茗眉发现,还专门找朋友换车。谁知陆茗眉竟是一丁点儿异常也没有,下班后和同事搭伙到饭馆炒菜吃饭,过后坐公交回家,平静得近乎诡异。时经纬有心去探寻,却无从下手,总不能让他开口说:“嘘,甭装了,我知道你心里伤心呢!”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尤其最近这一年,席思永和成冰复合后,更成为时经纬茶余饭后牌桌旁永恒不变的笑料。席思永也不生气,被说多了,便淡淡一句,“你嫉妒。”
除开巧克力,还有各地风味特产,或新奇的手工制品,总之一定要捎上一句“老师说你喜欢”。有时陆茗眉也会诧异,说自己从未喜欢过某样东西,时经纬便装傻,“是吗?可能我记错了,你银行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有没有兴趣?”
陆茗眉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你便。”
周末陆茗眉又和同事约了去逛街,时经纬尾随一段,见她兴高采烈地和同事在装溃温警的淑女衣店里砍价,并未有什么异样。时经纬心中讶异,劝服自己说明爱华和陆茗眉之间本来就情感淡薄,难道一定要陆茗眉人前人后悲悲戚戚才算孝顺?这样再三说服自己,时经纬终于安下心来上班,把先前手头积压的工作拣要紧的处理几样后,心中又有些不放心。思虑再三后,时经纬翻出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票,叫前台给陆茗眉快递过去,不多时收到短信提醒,说两张电影票由陆小姐本人签收,确认陆茗眉在上班,时经纬放心之余,只好暗怪自己多事。
很多年前她也在这里送过他一回,那次是母亲明爱华带程松坡去意大利,他穿白衬衫黑裤子,两手空空,行李都在明爱华手上。这一回他又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许多年前的款式已不相同,依旧是两手空空,行李在随行的助手们身上。那次陆茗眉是偷偷赶到机场送他的,没育现身,事实上也没育别人送他。几天后明爱华回来,再送她到大学呈报道,她始终用沉默来抗拒明爱华。
啪的一声电话就断了,时经纬驱车赶到陆茗眉所在支行,对面的开业花篮至少摆了百米长,兼之锣鼓喧天,似乎是超市在门口搭台举办游戏节目。
现在顶顶难劝服的只有明爱华了。时经纬心里对明爱华近期的举动也颇为存疑,若明爱华真如陆茗眉所言,从金三角逃脱后向缅甸政府出卖有关程松坡父亲的机密,那明爱华又何必对程松坡如此关心?若只为掩盖当年的污点,那当初又何必处心积虑地为程松坡铺路呢?
“对面那家超市开业,跟我们银行签了合同办联名信用卡。今天优惠活动很多,听说早上七点超市门口就排长队等抢开业礼品,真夸张!我们现在吓死了,生怕等会儿出什么踩踏事故,又怕准备的礼品不够,刚刚派人去采购去了。你稍等等,我帮你叫小陆!”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
娄律师凝视陆茗眉良久,忽转头朝时经纬道:“第三次的遗嘱尚未成文,你妈妈当时……请我过去,时先生也在场。不知为什么她请我处理掉前两份遗嘱,以及所有她保管在我这里的私人物品。”
其实金三角地区的问题,持续五六十年,这些名流政要突然纡尊关注,原因只有一个:程松坡。
陆茗眉在时经纬怀里泣不成声,时经纬固然也十分震动,却远不如陆茗眉这样感动。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深情,都需要资本。所有的骄傲,也需要资本。
这些颠覆性的认识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烦躁,我迫切地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个地区的生存状况,并希望为他们做一点事。因为我的焦躁不安,很快就有人发现我举止可疑,我被当做奸细关押起来,这里对奸细的惩罚非常严厉,也是迫于时局的原因,因为任何军事信息的外泄,都可能对当地居民的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时经纬不自觉地皱起眉,这些日子找他打探消息的朋友颇多,都被他一一挡驾。照理说不会有人再如此不识相,想从他这里捞什么内幕。略一思索后他问:“出什么事了?”
陆茗眉傅然,在程松披预各抽身时拽住他,“我等你回来。”
陆茗眉守在安检口的栏杆外,近乎绝望地向里,张望,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究竟走为了证明什么,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等到那一道清瘦的身形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陆茗眉简直不敢相信。她伸出手,隔着栏杆,程松坡烙臂的朋肉坚硬如铁,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程松坡笑容清浅,瞟一眼远处的时经纬,隔着栏碎俯身来拥住陆茗眉,在她耳趋轻声道,“谢谢,祝你辛福。”
他的钢笔字写得颇不错,白纸上龙飞风舞的,居然是各式各样的,陆茗眉的名字。
“缅甸要大选,内部派系斗争,借口说果敢又在制毒,强行入境检查。其实说白了还是他们国内几股势力在博葬……”
陆茗眉惊问:“你知道?”
在你上幼儿园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因为你的缘故而被迫放弃许多一线采访的机会,这让我觉得自己的事业发展受到了很大的阻滞。我把事业不如意的原因归结为你的过早到来;对于事业的过度关注,引起了你爸爸和爷爷奶奶的不满,并最终导致我们离婚。
时经纬答道,却在心里保留了下一句:我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可惜的是,它们只在单方面存在过。
因为时经纬知道,陆茗眉总有更好的手段惩罚他。
时经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他轻轻抬了拍她的肩,吓得她猛然一缩,惊骇地瞪着时经纬。时经纬握着手机,仿佛有什么极难说出口的话,表情沉郁得近乎骇人。陆茗眉问时经纬你怎么了,时经纬也不答话,持着手机朝她晃晃。陆茗眉慌了神,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忽然笼罩下来,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我妈……”时经纬眉心紧皱,瞪着她不说话,良久才道:“她在医院看到新闻……脑溢血。”
搁下笔,办公桌上的电话忽急促地响起来,看号码是位做时政新闻的朋友,“时总,你这里有没有缅北掸邦的详细资料?有的话E-mail我一份,赶紧啊,立刻要!”
“你不知道?缅甸政府军以禁毒为由,撕毁和平协议,强行进入果敢地区,武装冲突了!你以前不是做过专题的吗?讲历史沿革变迁那一类的,我搜出你几篇文章,想要详细一点的资料。”
纵然早些时日知晓,只怕也无多大用处,等程松坡再回来——时经纬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陆茗眉奔向程松坡的脚步。
支持程松坡这样强硬地和缅甸政府叫板的,是他累积多年的名望和地位。
这旬谢谢和先前那句“对不起”一样,和时经纬本人,毫无干系。
在逝如流水的日子里,心情何时不知不觉政变,已无从知晓。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或许只是寂寞。
娄律师点点头,将剩下的文件袋递给陆茗眉,“也没有什么,就这里面的东西,封存很久了,茗眉你要有兴趣的话,不妨自己看看。”
我是趁满星叠地区到云南边境招募汉语老师的机会进入金三角的,利用家访的机会,偶尔能遇到一两个长寿的、经历过解放战争的老人,和他们聊聊天能了解到一些金三角的变迁经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想法有了非常大的转变,在没有进入满星叠之前,我认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毒案、是恶魔,是他们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抱罪恶之花传播向全世界。但当我走近这里生活的人民时,我才发现他们种植罂粟,不是为了致富,面定为了生存。他们和外界几乎隔绝联系,种植水稻仅能满足温饱,而种植罂粟是他们所能发现酌唯一一条致富道路。即便如此,他们从毒品交易中所获得的利润,相对于整个毒品交易链,仍是微乎其微。
娄律师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泛黄的卷宗,“这是十年前茗眉你念大学后你妈妈立的第一份遗嘱。”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你全部的成长阶段我几乎部缺席,这一点我需要检讨。我不能辩解说我其实有心照顾你,只是工作太忙;或者说我有做过什么暗中照顾你的事,只是你不知道。这些都不是事实,真正的情况是,你的到来并不在我和你爸爸的计划之内。
娄律师唱然叹道:“你妈妈曾经立过三次遗嘱,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听一听全部过程。”
他近乎自虐地去泡冷水澡,想让自已从这纷乱|交杂的思绪千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每一样都叫他心烦,明爱华刚刚从澳洲回来,前脚看到程松披的声明后脚就进了医院:陆茗眉如今视他如同仇摊,说服她去做一件事情的难度甚于打好几场攻坚战;更抓狂的是一帮圈内的熟人天天追命似的找他,都以为他这里有多少内幕可以抖……想想真是,何苦来哉?
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还是陆茗眉,当然,他不是故意要想起她,只是担心夜里把她一人扔在自己办公室,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理智上他否认了这个可能,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电话到报社的门房,看门的大爷帮他查记录,说三点多有人离开,再查录像,果然是陆茗眉。门房大爷去年股市回援的时候托陆茗眉买过点基金,小赚一笔,对陆茗眉印象颇好。他看录像里陆茗眉形单影只、神情萧瑟,以为她和时经纬小两口吵架,忍不住还在口头上教育了时经纬两旬。
这大概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老一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僵化思维在新一轮国际局势中早已过时。
陆茗眉双手摆着信,转向继父问道,“我……我妈妈还有设有说过什么?”
偏偏席思永还一副弱水三干只取一瓢饮的决绝,他口上不说,却贯彻得比谁都彻底。
人是非常现实的动物,所以我们选择了分开。
“有。”
时经纬不晓得这句话是否刺痛了陆茗眉,大概是没有的吧,这女人是没有心的,至少,对他是没有心。
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中是否依然恨我。在教育孩于万面,我似乎一直都是失败者。我希望程松坡和过去彻底决裂,他却和他父亲的心愿愈行愈远;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似乎也失败了。
陆茗眉的手机无人接听,时经纬转而拨银行的座机,是陆茗眉的同事接的,“你找小陆?她在外面忙着呢,你有急事吗?有急事我叫她进来。”
陆茗眉形容憔悴,不晓得是否休息过,时经纬一时呆住,只楞楞地望着她。他以为经过昨夜陆茗眉定会将他彻底扔进黑名单里去,不得不满酒地安慰自己一了百了,心情却不免晦涩落拓;却不想这么快就见到她,且还是她主动过来的。
陆茗眉在安检口目送程松坡的背影消失。
那是程松坡的父亲!
播放的是一段录制好的视频,程松坡面容依旧清俊,深邃双眸里透出无限决绝与坚定,“我是程松坡,来自掸邦的程松坡。”
逃出宾馆时一头大汗淋漓,全是惊吓出来的。
“你说什么?”
时经纬这时彻底清醒过来,今天这一晚上,都是些什么事儿!
程松坡请出一整套背景深厚的医疗团队,要取样DNA进行亲子鉴定。而欧洲诸多社会名流、商界富豪甚至是王储政要纷纷表示,为促进金三角地区禁毒后的和平发展,他们将派出私人代表,保障整个鉴定过程的公平、公正。
他嘴硬反驳:“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时经纬只觉悲从中来,她跟他说对不起,她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没有,没有,昨夜,就在这栋楼里,他险些对她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然而她现在竟问他道歉!她双手紧紧抓住单肩挎包的皮质细肩带,垂着头微有些瑟缩地问:“你要出去吗?你……现在有没有空?”
陆茗眉全程都表现得极为平静,银行那边她请两天丧假后就继续上班了,时经纬去探望她,居然没吃闭门羹。有同事从江城回来,给陆茗眉捎了两袋鸭脖子,陆茗眉颇欢快地关起门来大啃特啃,还夹着两块问时经纬要不要。时经纬本想好一肚于安慰的话,如今全派不上用场。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看,比你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不用我费尽周折、辗转讨好。
陆茗眉的父亲和继母也都赶到律师楼。明爱华一向用的娄律师和他们是老友,见面后互致问候,娄律师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携文件,清清嗓子道:“在座诸位都是熟人,客套的话我也就少说了。作为爱华多年的朋友和私人律师,老实说……爱华此时离世,我并不感到突然。”
“OK,你稍等,”时经纬夹着话筒,迅速从电脑里搜索存档,顺口问,“到底为什么打起来的?”
“在,不过……很忙。”
“在十七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缅旬、泰国和老挝边境所形成的一块三角地区,也就是外界俗称的金三角。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于外面世界的意义,在没有战争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宁静得像田园牧歌。每到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的罂粟花,像五彩云霞落在山川河谷。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战火,我会以为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人间仙境。”
他指指陆茗眉身旁的一排桌子,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没什么,你给我办张卡吧,我家里没油了。”
“世上的谣言其实都经不住推敲,它们之所以能传播,只是因为它们满足了某些人狭隘心理的需要。我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证明我的血缘,这种证明无关名誉、无关利益,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尽一个儿子的义务。”
找到陆茗眉时她正指挥身穿银行制服的业务员们派发传单。有人发给时经纬一张,“先生,今天开业预存一干元入购物卡额外送两百购物券;消费满三百八十八送一壶食用油;消费满八百八十八送三壶……啊,你找陆经理是吧?”
弱水三干,你非认死理只取那一瓢饮,不是欠抽是什么?
阿茶,你要相信,在孕育并哺育你的那段时间里,你确确实实是我和你爸爸情感的结晶。
男人和女人,天生从体力上就是不平衡的,更何况她早为程松坡奔波了十几个小时。
时经纬心底生出一种彻底认命的觉悟,不知怎的,他想起当初席思永和成冰离婚时的情景。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席思永在他这里喝得烂醉如泥,这位仁兄酒量是不差的,偶尔喝醉,却从未有过那样的失态。时经纬素来自负,只引席思永为毕生唯一之知己,那一夜却对席思永有些失望,好歹你也是游遍芳丛的人,怎可以为一个女人,落拓至此?
“美丽的罂粟花海激发了我对绘画的热爱,但我的兴趣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家父很像中国古代的隐士,闲时他喜欢去巡视农田,帮一些年老的乡邻插秧。练兵打仗并非他的兴趣,满星叠也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但我们的学校、水田、茶园,经常有炮弹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所以满星叠的男人,从很小就要开始接受军事训练,随时准各保卫我们自己的家园。”
撞鬼撞得多,心自然也变得冷硬,被人误会、冤枉、辱骂甚至追打的经验,时经纬一样不少。
继父思索良久后说:“她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数字,不过当地华侨已经得到通知开始撤离,死的应该是当地人。”
程松坡微微怔住,又侧首望望数步之遥的时经纬,眼神略显迷惘。
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不信命,但发现你和程松坡不仅认识而且有恋爱苗头的时候,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俱日夜缠绕着我。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宿命的诅咒,你外婆和程松坡的祖父在余生里再未相见,却彼此怀念一生;我说服松坡的父亲接受缅甸政府的和平协议,然而这个协议让我们天各一方,永无相见之期。
促使我进入金三角地区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到云南下乡时,了解到很多关于金三角毒品交易的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毒品交易在我国国内忽然呈现出迅猛发展的势头,在对许多犯罪的采访中,我不断受到毒品交易的冲击,很希望到毒品的源头去一探究竟。让我下定决心的直接原因,是离婚后我和你爸爸的一次争吵,你爸爸不满我对你的忽视,讽刺我整天忙忙碌碌,也没见成就什么大事。我当时被这句话刺|激到,回到社里就四处寻找可以让我干一番大事业的机会——你现在听到这些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但在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早年采访戒毒所,有十六岁的少年对他倾诉自己的愧疚侮悟,称要好好做人努力上进再不令父母伤心。时经纬见他目光真挚,隔月寄钱给他买书学习报函授课程。来年时经纬去戒毒所做后续来访,方知那少年早已复吸,且用种种理由向关心他的社会人士骗财骗物,转卖后换取毒品。至于他曾痛哭流涕决不辜负的父母,被逼得卖掉房子丢掉工作:亲朋好友也一早断绝来往,最后靠社会救济勉强度日。
而现在,那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曾有过的泪与痛,渺小得仿若尘埃。
“很多人把金三角称作毒窟、毒源、毒窝。但起初这里种植鸦片,就是因为许多国家有对毒品的需求,又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耕地来种植,所以选中了这样一个地方。试想若没有需求,又怎么会有供给?实际上,从罂粟种植到最后的市场流通,真正的利润赚取者,并不是金三角种植的农民,而是中间的毒品贩子!”
时经纬将最新消息转告陆茗眉,不晓得心里什么地方生出来一股执拗劲,摸着手机朝陆茗眉笑道:“陆茗眉,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时经纬不知道是否该用难过来形容自已的心情,做记者近十年,形形色|色的事早司空见惯,已不知难过或心痛究竟是什么感觉。
这女人就是如此简单,程松坡若有事,他对她纵干般讨好也是居心回测;程松坡若平安,他的万般过错她都能既往不咎。
那滥俗得放遍大街小巷的歌曲里,歌手凄婉无比的调子,霉着“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
陆茗眉讶然,随后点点头,请娄律师说下去。
陆茗眉看在眼里,只一个念头:程松坡若换上军服,亦是此番模样。
陆茗眉轻捋耳边鬃发,面容仍极之憔悴,眉宇间却露出熠熠神采——有程松坡的消息,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强心针吧。
到仰光的航班已开始检票,时经纬四处托人,查到程松坡已办完手续。“陆小姐紧急寻找程先生”的广播播了一轮又一轮,然而机场每天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悲欧离合,你五内俱焚,它却全然无志。
时经纬二话不说,拽起陆茗眉,押犯人丁般地冲进电梯,直奔地下车库,然后一路狂飘,驰向浦东机场。
“在此前所有流传出来的履历里,我十七岁前全部是一片空白。尽管有很多媒体曾对我的家庭表示过兴趣,但我从未正式回答的原因,是因为我对这一段经历,一直十分迷惘。”
在缅甸政府和程松坡举行的联合记者招待会上,程松坡自然也很配合地表达对缅甸政府的感谢。
她鄙夷地望着他时轻轻上扬的眉形,她狠狠地刻薄他时毫不停歇的薄唇……任何一样,都深深激起他探藏于心的欲念。只要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他无疑是可以从身体上征服她的。
如果说我一生中还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就是没有把程松坡培育成纯粹的普通人。程将军曾嘱托我不要让程松坡沾上任何一件和金三角相关的事,所以我用尽一切办法抹除他的历史,可惜他一直没有体会到他父亲的苫心。更令我失望的是,他把对我的不满转嫁到你的身上,意图以伤害我唯一的女儿来令我痛苦。
女子的身段很好,细腰翘臀,时经纬的手沿着她的肩颈而下,抚到曲线玲陇的地方,呼吸也随之急促。看,多么容易!颓废迷乱之中,时经纬忽而茫然起来,他就这样放纵自己吗?他现在和任何一个陌生女子所燃起的纯异性间的激|情,究竟又能证明些什么?
只是,爱恨嗅痴怨,半点不由人。
如果他踏出这一步,今天这个夜晚,将和那张超速驾驶罚单一样,成为一张符咒、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抖出来、把他挫骨扬灰。他所做的一切,都能被她轻易地踩落脚下,碾碎成泥,人格也好,道德也好,总之他在她面前,是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时经纬伸手落在陆茗眉的肩上,陆茗眉不自觉地一缩,却并未躲开。时经纬心中越发揪痛,种种不甘情绪,竟翻江倒海地奔涌上来。他双臂箍住陆茗眉,靖蜒点水式的轻吻试探性地落在她泛红的耳珠上。她在他怀里不住战栗,温热儒湿的吻又袭至她的眼眉旁。她紧咬下唇,努力抵制时经纬欺骗性的温柔和外表下毫不气馁永不言败的攻势。
无论如何,我也不希望你步我们的后尘。
离开满星叠后,我向报社上级交代了此行的主要经历和收获,由王总编出面,和国内外许多关注金三角地区的政府官员进行沟通。最终缅甸政府决定放弃以往的剿灭政策,取而代之以经济援助换取和平的策略,他们提出的条件是程将军必须放弃所有的武装力量,前往仰光接受软禁。程将军在两件事上非常犹豫,第一是他不知道缅甸政府能否信守承诺,扶持满星叠地区的经济;第二就是程松坡,他不愿意儿子的一生部要在牢笼里鹰过。
他没有回来的时候,那十年的等待被不断拉长,甚至让她以为,那样的等待,会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陆茗眉的父亲长久没有发话,此时向娄律师问道,“那…她没有来得及处理的东西,有什么是要给茗眉的吗?”
很轻易地就进入耳鬃斯磨的状态,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法有很多种,反之亦然。
时经纬不接她的话,却扬扬手机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
按照行程、程松坡会先陪同张副宫之子回满星叠拜祭先祖,然后经由云南直飞上海。
“有啊,他打过我电话,当时我在开会,他留了语音讯息,”远处音响声量增高,陆茗眉不得不提高音量,“他说已经进了缅北,到汉人区了,等回云南再和我联系!你找他有事吗?”
席思永轻飘飘吐出四个字,“你没人爱。”
阿茶: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到妈妈的这封信。我曾经萌发过把这封信直接寄给你的念头,也许这样可以尽早缓和卖们母女俩的关系,但思前想后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希望,你想要了解的那些事情,是我们在很平和的一种状态中,由我亲口告诉你,而不是为了缓和与你的关系,被迫做出的解释。
赶到医院的时候,陪在明爱华身边的是她三午前再婚的丈夫,陆茗眉名义上的继父。等时经纬和陆茗眉赶到时,病房里堆满了医护人员,仿佛是专等着要陆茗眉看最后一面,然后才蒙上那层白布。
他在她耳鬃留下轻轻一吻,然后匆匆离去。
“刚才那段视频录制的位置,是他刚回国时住的酒店,”时经纬边回答,边查找通讯簿里的电话号码。他先拨到酒店,查证出程松坡确曾在昨天入伍过,但数小时前已经退房。他又找在海关的朋友,查程松坡最近的出入境记录,果然先前程松坡未露面的几天是回了意大利,昨天再度入境。而最新的记录是,程松坡将乘坐两小时后由浦东起飞的航班,飞抵缅甸仰光。
结婚初期我们还是有一定的感情的,虽然不算很探。当时刚刚恢复高考,我们相约一起参加高考,等双方都学业育成、事业上小有成就后再要孩子。你到来的时候,我和你爸爸都刚进入分配的单位,跟脚未稳,甚至对你的到来都感到很恐慌。我们一度认为自己还年轻,准各打掉孩子,在你外婆的严厉谴责下放弃了这一念头(事实证明你外婆的块定是正确的,我至今为当时听从你外婆的建议感到庆幸)。
那头慨叹一声,“听说果敢内部也出了问题,这次武装冲突,还搞死了几个人。”
时经纬摇摇头,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倒流,再没育在何力量,能让他鼓起勇气,告诉陆茗眉程松坡的死词。
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明明是十余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原来时经纬给陆茗眉电话,总说:“同事出差,带了巧克力回来,老师说你喜欢,晚上捎给你?”
须知程松坡在去佛罗伦萨前,在上海边读书边学画时,亦受过不少名师教导——若没有明爱华的关系,普通学生哪有这样的机遇?但这些私事,终究轮不到他这个后辈来问。
“那……”时经纬吞吞吐吐,竟不知如何开口——这个夏天,他给陆茗眉带来的,竟无一个好消息。他默然良久后勉强笑道,“没什么,我等会儿正好耍过去办事,顺便找你,你一直都在吧?”
清早时经纬照旧去社里上班,过目下属送来的终审稿件后便准各去医院探望明爱华。等电梯时他仍心情掷踌,几小时前还发狠心说不理此事,现在想想又不大可能真罢手不管。正心绪不宁时,嘀的一声电梯到了,时经纬镀步过去,一抬首,却在电梯里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我找他没找到,”时经纬声音陡然低下来,“缅北发生式装冲突……程松坡可能……应该是已经……”
陆茗眉对明爱华过世的消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灰溜溜地回家,厨房里厨具齐整锋亮,卧房里书架上满目琳琅,环视一圈,一个家里该有的一切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他到底没有踏出那一步。
娄律师又递过一份文件,显示日期是三年前,陆茗眉算算,大约是母亲做手术之前不久。这一回明爱华的财产仅余存款数万元,全部赠予陆茗眉,别无其他。不等陆茗眉发问,娄律师便解释道:“这中间相隔的六七年里,你妈妈曾多次前往掸邦。那两套房产变卖后的财产,主要捐赠给了当地的教育组织,用于金三角地区全面禁毒后的基础教育设施修建。”
时经纬长舒一口气,闹成这样,陆茗眉大概再也不肯见他了。也好,他不用时时刻刻衡量两人之间的距离,仔细斟酌是否逾界。至于程松坡的事,凡事尽人事听天命,闹成什么样和他时经纬有什么相干?至于陆茗眉,程松坡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理的,程松坡如今公然和缅甸政府叫板,茬陆茗眉看来,恐怕也是一种英雄行径——那就由得她崇拜好了,干我何事?
接下来我想说的事,恐怕你要更在意一些。
时经纬条件反射般地仲出手,稳住摇摇欲坠的陆茗眉。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时经纬默念这句话,请了身边的女子一杯轩尼诗。
这是今年七月的最后一天,生命中平平凡凡的一天。
笑话,她来找他,他什么时候说过没空?
那不是欠抽吗?
清晨的水仿佛是寒凉入骨的,毫无阻挡地沁进五脏六腑,初一刹那他的身体有经受不住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和润涸而出的凉水搏斗,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如你所知,程松坡的父亲是满星叠地区的最高领导者,他负责训练军队,抵抗经常来满星叠骚扰的缅甸政府和其他地区贩毒势力。他为满星叠地区的毒品贸易提供军事保护,并从中抽税,利用税款为满星叠地区修路、修建校舍、发展教育。所有送些事情,都是我在深入金三角之前从未想到的。
时经纬闭上眼默叹一声,如今,大概只有他和陆茗眉明白,明爱华这句话,究竟问的是什么。
时经纬点点头,冲到陆茗眉身边,“你这儿天有没有和程松坡联系过?”
原来的陆茗眉不是这样的。原来她也常背着这款单肩挎包,昂首挺胸的,对他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盛气凌人,从来不曾问过:时经纬,你有空吗?
“啊……你们今天很忙?”
可惜明爱华永远没有机会再和陆茗眉当面谈谈。
“有很多人问我,现在公开自己的身份,是否想为父亲翻案正名。对此我的回答是:不需要。家父的名誉,存在于满星叠每一个人的心里,那里的同胞会永远记得我父亲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至于那些说炒作的传闻,更是无稽之谈,我的画作的价值,虽然比不上我父亲的品格和为人,但它们有一样共同点,就是不需要那些心中存有偏见的人的认可。”
时经纬以为陆茗眉会来问自己为什么明爱华临终前耍销毁童物,可是她没有。他原来猜度陆茗眉心底是很盼望明爱华关心廷的,如今明爱华碎然离世,陆茗眉不定难过成什么样,奇怪的是陆茗眉丝毫格外伤心的样于也看不出来。明爱华的丧事处理得很快,陆父和继父都很上心,据说明爱华早年曾有意在江西老家买墓地,前两年却放弃此打算,和丈夫在澳洲另选公墓墓地,是以明爱华遗体火化后便由其夫将骨灰带回澳洲。
这三字真言简直成为席思永克他的必杀技。
时经纬忽而想起席思永说他缺个女人,还有他那钱锺书三法则之一的“在遇到她以前,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心中百味杂陈,冷热交错,不可诉之于人,唯有自知。
然而陆茗眉怯怯的一句话,所有的金刚罩、铁布衫,刹那间灰飞烟灭。时经纬何等人物,他如何不知,硬气如陆茗眉,怎么会低下强硬的头颅,来向他软语认错?
时经纬伸手拽拽陆茗眉的衣袖,她微露讶色地望着时经纬,时经纬横下一条心问:“你想清楚了?”
陆茗眉只是无计可施,习惯性的以为时经纬是台万能解决方案生成机,输入疑难杂症,就能输出完美的解决方案来。
席思永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飞流直下三千尺,从翩翩浊世佳公子降格为标准老婆奴一枚。
掸邦地区靠近云南边境的地方,使用的都是中国移动铺设的移动网络。时经纬又联系熟人,查检程松坡的手机信号,得到的消息是从昨晚开始,此号码再无信号。
陆茗眉怔仲良久后,终于醒悟过来,这是程松坡的父亲——这是程松坡未曾有一字一句、一物一像可以追念的父亲!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余下的那封信,希望从中能再找到一星半点关于母亲和程松坡父亲的蛛丝马迹。
陆茗眉拿坝手比成喇叭,大声问,“休黄伪有什么事?很急吗?过儿天他就回来了!”
要证明自己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时经纬从来不缺女人,他马上就可以证明给她看,证明给自己看。
事到临头,时经纬反而不知如何开口:“我……我本来昨天找他有点事,”陆茗眉瞪着他,见他半天没言语不满道:“你到底什么事啊?哎,这位先生你办卡啊,请先填一下这张申请表格,再把身份证拿给我们1作人员复印一下。喂,时经纬你到底什么事啊?我这里忙着呢,没空应酬你!”
“趁你病要你命叹。”
半夜里接到社里的电话,说与程松坡同行的助理打电话到社里紧急求援,称程松坡在进入云南后,发现有东西遗落在满星叠,自行租车返程,如今失去联络,下落未明。
嵌在电梯口墙壁上的平板电视正播着新闻,女主播白开水般的声音里忽现出异样的抑扬顿挫,“下面插播一条有关国际知名青年画家程松坡的最新消息。”
陆茗眉微仰起头,愈加坚定地回答:“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也不会自虐地再等他一个十年,但是……除非他死,或者我死,”她脸上又浮现出典型的陆茗眉式骄傲笑容,“或者他和别人结婚。否则,我都要等下去。”
他不能相信自己竟能和一个不知名姓的女人斯混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年轻女子很快又贴上来,轻声软语地抗议他的停滞不前,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在女子轻蔑的一声“神经病”中,仓皇逃离。
他真的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金刚不坏。
肌肤相接,一样可以燃起焚烧五脏的火花,情欲二字,未必非某人不可。
显然陆茗眉是来找他的,然而看到他,陆茗眉的模样仿佛也有些吃惊。她垂头站在电梯口,眼圈微微泛着红,神情瑟瑟的。他们这样沉默着对峙良久,终于还是陆茗眉先开口:“对不起。”
陆茗眉又重复一遍,“我等你回来!”
陆茗眉不解,“赌什么?”
时经纬开着车游荡在灯火幕帘中,失魂落魄,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踏出那一步的。他或许真可以这样征服陆茗眉,她早己无力反抗,甚至事后他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法律惩罚。
时经纬驱车到酒吧,里头依旧是灯影交错,他方在吧台落座,就有长发妖烧身材铰好的女子端着酒杯问身边是否有人。
明爱华头戴大沿草帽,眉目英挺,端着一架锋亮的步枪,做着瞄准的架势。她身后的男人剑眉星目,穿着卡其布军服,头戴钢盔,脚蹬皮鞋,双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给明爱华指点动作,朗朗笑容如松林清风。
弱水三干,你只愿取一瓢饮,然而你又怎么知道,那一瓢弱水,心意如何?
“家父生活非常简朴,并没有因为他是地区的领导人而有所特殊,所以在满星叠深受爱戴。但有一天,当我离开满星叠来到外面的世界时,我发现原来我所有的认识,都遭到彻底的颠覆。金三角被人描述为地狱魔窟,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源于那里;家父被描述为魔王,残暴无道,茶毒世人。”
时经纬挂上电话,忽想起程松坡若从满星叠回云南,极大可能会走果敢这条路。况且果敢地区的领导人,据说当年和程松坡的父亲颇有交情。程松坡会回满星叠拜祭祖父,想必经过果敢时,亦耍拜访旧时叔伯。时经纬一时心慌,赶紧去查证,发现按既定行程他们如今已在云南境内,方放下心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跳得厉害,总觉得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我知道你和程松坡一直猜测,在我和程将军之间是否曾经诞生过某种感情。不只你们,其他很多人也都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直接对我提出过这个问题。